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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綿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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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綿綿

電梯直上六樓, 空氣中浮著消毒水味兒,兩位查房護士站在靠門的位置輕聲交談,晏在舒站扶手邊, 罩著衛衣帽子, 低頭在發消息。

孟揭垂著手站邊上,車鑰匙和手機都握手裏,不是沒兜, 是整副心思不在這裏。

“叮。”

六樓到, 兩位護士率先出去,晏在舒跟著邁步子, 同時擡手把帽子擼下來, 而手還沒碰到帽沿,腕側就被孟揭握了一下,很短促, 轉瞬就放。

孟揭俯首說:“就當正常探望長輩, 多的不用理。”

晏在舒半只腳已經踩出去了,聞言又收回來, 目光也從護士站到某間開著的病房門一一掃過, 最後定在孟揭臉上:“多的指什麽?”

孟揭是要答的, 嘴唇已經張開,在對視間幾乎能感覺到肺部氣流沖擊聲帶產生的前搖, 可巧,左側樓梯間門突然被推開了,孟三叔揮著一身煙氣走出來,打眼瞧見了倆人:“晏晏哪!喲, 孟揭也來了,來看爺爺呢?”

一聲招呼打斷了兩人之間微妙的眼神交互。

“三叔。”孟揭率先走出去, 擦過晏在舒時,不著痕跡地在她後腰拍了一下,是個安撫性的動作。

晏在舒原本沒想多的,但踏出電梯時,孟揭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後腰拍的那一記力盤桓不去,吊起了她心裏某根弦。

***  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 病房裏人不多,都是孟家幾個叔伯妯娌,大夥兒輕聲細語的,孟介樸獨自站在窗邊接電話,聽見動靜有回頭,朝她微一點頭,晏在舒一一叫了人,不動聲色地觀察著,從大夥兒的精氣神和衣飾也能看得出孟老爺子病情不重,兒孫們都聚在病房內,更像某種孝心的集體體現。

“聽阿嬤講孟爺爺做了個手術,”晏在舒被孟三嬸拉著到沙發坐下,帶著歉意說,“正好下午沒課,我來看看孟爺爺,孟爺爺精神還好嗎?”

“挺好的,挺好的,今天開始進點流食了,本來就是小手術,做完安心嘛,不過年紀大了,總是更遭罪些,”孟三嬸拉著她的手,喊她喝茶,又朝孟揭招招手讓他也坐邊上,“等下你一進去,他老人家肯定高興。”

晏在舒翻了翻包,拎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,是在路上冒雨進店裏買的,用塑料袋套了兩層,裏邊幹幹凈凈沒沾半點兒濕,她把盒子放茶幾上:“也不知道帶點兒什麽,我想呢叔伯嬸嬸們都在,吃喝總是不缺的,就找了個播放器,裏邊下好了孟爺爺愛聽的評書,臥床修養的時候把按鈕一點,總能打發點兒時間。”

孟三叔立馬接話:“我們晏晏是乖哈,”一邊講一邊看左右兄弟,“這種事我就想不到,怪不得老爺子喜歡,打小就喜歡!”

此時孟揭從沙發另一側過來,經過孟三叔時在他手臂拍了一下:“三叔,煙抽得重了。”

孟三叔的註意力立刻轉到自己衣裳上,提著袖子聞:“重了嗎?那煙是厲害,我再出去散散味道。”

這就給輕飄飄地岔過去了。

孟揭從前是不會替她開口的,總是要等話題分分明明紮到他臉上,這人才會開始應招,因為這一句明顯的幫腔,晏在舒擡頭看了他一眼,而他人還沒落座,褲管兒剛剛挨上晏在舒手背,後邊的隔簾就“嘩啦”一響。

醫生清完引流袋出來。

窗邊的孟介樸也掛斷電話,走過去,聽醫生說了幾句恢覆情況和這兩天的註意事項,大夥兒的眼神齊齊望向那,等醫生走後,孟介樸朝這裏過來,神情溫和:“晏晏來了,也去跟爺爺說兩句話。”

她說聲好,剛起身,孟揭也幹脆不坐,跟在她後邊虛扶了下手。

晏在舒沒接,借著捋發的動作避開了他。

孟揭看著,孟介樸也看著,可兩人都沒有情緒上的波動,只是在孟揭往外走時,孟介樸朝他擡了一下手:“你留這。”

晏在舒回身看他,孟揭腳步沒有半點遲疑,因為她一秒的停頓挨到她側肩,說了句:“我陪著。”

孟介樸仿佛只是隨口一說,含著笑點頭:“也行,一塊兒進去,爺爺也有兩天沒見你了。”

隔簾內的機器“滴”一聲重新恢覆運作,晏在舒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,就跟孟揭一前一後進了隔簾,但心裏的弦也繃緊了,危機意識也來了。

一定有什麽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達成了共識。

***

照理說,晏在舒跟孟揭在長輩層面成為“男女朋友”之後,她對這些場合都能處理得游刃有餘,比孟揭還肯去察言觀色,也知道什麽話題可以接,什麽話丁點兒都不能沾,所以叔伯嬸娘們都喜歡她,覺得她知進退,有分寸,不諂媚,還有年輕人的棱角。

所以剛剛在親眷聚集的區域,她仍舊能把探望生病長輩的禮數做得到位。

但,當病床上半臥著的老人握著她手說話時,她那套井然有序界限分明的話術就突然解體了。

孟老爺子一直對她很好,換牙期藏糖給她,手寫十幾本毛筆字帖帶著她練,幫她修好摔壞的無人機,從小到大每年生日他都親自到,都有一副題字送她,跟自家孩子一樣上心。盡管很小的時候,晏在舒就在長輩背後的議論中聽過那一輩的風月舊事,無非是些情愛和現實的沖突,年輕氣盛導致的遺憾終生,彼此都無可奈何的漸行漸遠,晏在舒也逐漸懂得什麽叫做移情,但她沒那樣想過孟老爺子。

因為她懂。

哪怕小,也感受得到孟老爺子那種對後輩純粹的關愛。

“下雨啊……不要來……哪裏就急這一天……”孟老爺子聲音沙啞,是麻醉手術後的反應,他躺在病床上,手背紮著針,精神頭兒看著挺好,病床邊的幾臺設備數據也平穩。

晏在舒俯身去聽,笑笑說:“出了學校一路過來的,沒淋著雨。”

“吃飯沒有?”

“中午吃得遲,這會兒不餓呢。”

孟老爺子聽著這話,搭在被子上那只手突然動了起來,顫巍巍的,擡一下右指,眼神也緩慢地往右邊挪,孟揭一下子懂,彎腰握住他手,說,“您別動,我拿。”

右邊抽屜裏擱著一只盒子,裏邊是某間老字號的綠豆糕,孟老爺子嘴唇翕動著:“你們,都……吃點。”

挺唏噓的。

孟老爺子是跟謝聽梅旗鼓相當的人物。

現在都說孟介樸沈穩幹練,政績卓然,但三十年前,在那時代狂潮翻湧最盛的時代,真正披袍掛帥定江山的人是孟非石,當年謝聽梅攘外,孟非石安內,他們惺惺相惜,共同扶起了搖搖欲墜的海市經濟,在狂潮裏挽多少小家於風浪。

孟非石一直是個傳奇。

但傳奇有落幕的一天。

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 他的生命體征由幾條線就簡單書寫,他曾經強健的肌體變得孱弱無力,就連呼吸也要依靠機器,他渾濁的眼睛望著晏在舒,讓她心泛酸。

泛酸,可是臉上還帶著輕快的笑。

她給孟老爺子示範了播放器的用法,說都是最新的幾集評書,“您都沒聽過的,但是一天只能聽20分鐘哦,久了不好的,會乏,應該過……”她掰著指頭,“啊,兩周之後,您就能聽整集的了。”

孟老爺子嘴邊也帶笑:“就二十分鐘。”

晏在舒滿意地點點頭:“醫生說了,您身體底子好,恢覆得也快,就是不太聽話,”她轉一下眼珠子,“怎麽呢,您還想大過醫生去?”

到底是孫輩,到底是從小不丁點兒就看到大的孩子,孟老爺子被哄得服服帖帖,當場說定了,不逞強不任性,醫生怎麽叮囑他就怎麽修養。

晏在舒就握著他沒紮針的那只手指頭,跟小時候一樣,晃一晃,輕聲說,“兩周後我還來的哦,不騙人哦。”

三人約莫說了十分鐘話,護士就進來提醒,說病人需要休息,不好太耗神,晏在舒也就道聲謝,還沒起身,孟老爺子卻擡手,朝他倆彎彎手掌。

進隔簾的第十分鐘,在這一道手勢的示意下,晏在舒和孟揭才有第一次眼神聯結,他們同時彎了身,聽見孟老爺子嘶啞著聲兒,說。

“……好好,好好兒的。”

那眼神很渾濁了,很疲憊了,這輩子挽過狂瀾於風雨,也扶過大廈於將傾,到了還是記掛子孫的姻緣。

可能是老糊塗了,孟非石想,人老就不能免俗,鬼門關走過一遭豁達的人會更豁達,遺憾的人會更遺憾,他看著這倆孩子,就像在照一面橫跨五十年的鏡子,所以,怕啊,怕他們年輕氣盛,怕他們重蹈覆轍,怕他們一悔就是半生。

孟揭伸手,在老爺子手背拍了一下,跟在電梯裏拍她的樣子多像,孟老爺子嘴角延出很淡的笑,手指頭還在吃力地擡著,可晏在舒伸不出手,她覺得那眼神像看不見的繩索,一圈圈套住了她的脖頸。

她沒受過這樣強烈的註視。

就連十八歲生日那天,孟老爺子帶著禮物出現在家裏,撂下那顆隱形的炸彈時,她也沒覺得這件事的壓力大到讓人難以喘息,頂多是對長輩愛牽線搭橋的心理感到無言,而那時候,她耳邊聽到的聲音也大多是調侃的、艷羨的、祝福的,沒有無形的壓力碾在她心口,碾得她呼吸滯悶。

明明是場一段結束為前提的情侶關系,她要怎麽對著這樣一位老人說,好的,我們會天長地久,我們會白頭偕老,我們會有光明的未來。

不能的。

此時此刻,她跟孟揭是實打實的男女朋友,她可以做到“孟揭女朋友”的種種禮數,就像孟揭對待她阿嬤一樣,這是接受這段關系就必須要承擔的連帶責任,但這段關系有終結的時候,她不能撒一個有關未來的謊。

進退兩難。

孟揭也察覺到了她這一刻的欲言又止,看到她蹙起的眉,而他反應也快,借著察看輸液袋的餘量,拉開了隔簾,叔伯們進來,叫護士的叫護士,打趣的打趣,你一言我一語,攪散了這陣沈悶的氣氛,也打斷了晏在舒即將出口的話。

時間不早,外面下著雨,一陣陣的雨腳撲在窗邊,孟介樸讓孟揭送她回,晏在舒跟長輩們一一告別,大家的叮囑很多,關懷也很多,孟三叔甚至陪了一段兒,送他們下到停車場才走,明明白白是對自家孩子的態度。

從前不這樣的。

晏在舒感受到額外的重視,也感受到這段擺在明面上的關系被突然推進一大步,落差感和失衡感接踵而至,帶出一股非常明顯的不適。

是孟老爺子病中漏了什麽口風,還是他們擅自揣測了老人家的心思,晏在舒不知道,但她上了車,卻沒有扣安全帶,她握著包鏈,看向空無一人的停車場。

“我們先回去。”孟揭發動車子。

“孟揭。”

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 “這個點路上堵,你要在外面吃了再回也可以。”孟揭回。

“我說。”

“去嘉懿附小的海鮮檔喝粥?天冷正好……”

三次頭不對尾的對話過後,晏在舒終於轉頭看他:“我們什麽時候跟家裏講清楚?”

駕駛座邊的車窗沒升上來,又冷又潮的空氣漫進車裏,孟揭聽完這話,打了一根煙,煙霧從他手掌往外逃,他百無聊賴地揮了揮,頃刻就散在了風裏:“你的意思呢?”

孟揭顯然對這種變化早有感知,不論是電梯裏那一拍腰,還是孟介樸那句“你也有兩天沒見爺爺了”,都能看出他的知情度,但是他沒說。

所以有了今晚這一場猝不及防的見面。

而晏在舒知道怎麽調解壓力。

這個圈子那麽小,裏外分得那麽清明,他們關系產生的根源在哪裏,也就勢必要受到什麽影響,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。

她從前忽視了這個問題,她以為他們的關系可以持續到雙方都具備相應的底氣之後,再合理結束,但今晚的事情點醒了她,也足以讓前三個月被荷爾蒙把控的腦子瞬間清醒。

“盡早吧。”她給了個模糊的回答。

孟揭說:“如果你的出發點是今天這事,那我告訴你,老爺子路還沒走到頭,沒到你內疚到立馬要撇清關系的地步。”

“我不是因為這個,”晏在舒皺一下眉,而後又糾正了一下,“不全是因為這個,這件事頂多算個導火索,但我們的問題仍舊在的不是嗎。”

孟揭這會兒還肯耐著性子講話,試圖握她的手:“家裏不是我們的問題,你別多想。”

晏在舒揮開:“我是,是嗎?咱倆的最大問題在我,你是這個意思嗎?”

孟揭的動作斷了一下,扭頭,彈掉一截煙灰。

晏在舒穩住心神,一點點兒捋著說:“我不是要你立刻去講,這種事可以一點點鋪墊的。被長輩促成的兩個人,嘗試過,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,發覺不合適,就和平分手,這種事也不算新鮮……”

他笑一聲。

煙氣兒往外冒。

“有一點風吹草動你就退。”

晏在舒本來就在冷靜地準備善後,被他這聲笑噎了一下,又被他這帶諷的語氣刺了一下,氣也來了:“我們本來就只是那種關系啊!”

“那種關系,”孟揭咬著這兩個字,轉頭看她,“哪種?不受重視的情侶,見不得光的炮友,還是逢場作戲的後輩?”

晏在舒沒應,嘴唇抿得死緊。

“很難啟齒嗎?”孟揭冷嘲,“撩的時候不見你收斂,要分的時候倒開不了口了。”

晏在舒吸口氣:“我在跟你談事,你少這種語氣。在一起的時候是一碼事,分手是另一碼事,等我們結束了,我一眼都不會往你多看。”

孟揭突然掐掉了煙,一打方向盤,車頭擺動,利索地拐出了車位,晏在舒猝不及防,整個人晃了一下,下一秒立馬扣上安全帶,怒聲:“孟揭!”

孟揭充耳不聞,漆黑的車身迅速駛出車庫,殺進雨簾,闖入濕漉漉的霓虹燈影裏。

氣不氣?氣的。

跳不跳車?傻子才跳。

吵架分手而已,就當豐富人生體驗清單了,沒道理搭上一條命。

一路上晏在舒不搭理他,他也不再跟她費口舌,誰也不服誰,都僵著一口氣,所以一回到老洋房,晏在舒就下車,甩門的聲音特別重,進門直接拐上樓梯,真一眼都不看孟揭。

直到進了浴室,打開花灑,溫熱細密的水柱在肩臂濺出一蓬蓬水霧,她才算緩出這陣情緒,覺得孟揭渾得沒誰了,她還沒跟他算知而不報的罪,他倒跟她盤起這段關系的問題根源來了。

本來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,是情與欲的錯峰交碰,她是很喜歡他滴汗的肩臂,也是真服他在理論物理上的專業度,對他事前事後的態度也沒話講,但不表示她不能對這段關系的存續方式提出異議啊。

分手了又不是不喜歡。

分手了又不是不能在一起。

她只是不想讓擇偶權成為一道突破口,讓她接二連三失去對學業、事業、興趣愛好的選擇權,她得咬死這個突破口。

渾球孟揭。

明明他們才是排桌下的隊友。

炸藥桶孟揭。

晏在舒用力摁沐浴露。

而就在掌心裏團了一大朵細密泡沫時,光裸的後背忽然攀上一絲冷風,像是門漏了道縫,細細的,擾得她立刻聯想到各種恐怖電影裏的場景,頭皮發麻,立刻扭頭,黏貼在肩上的頭發也在半空中甩出道弧度,水珠全數打在另一個人臉上。

孟揭不偏不倚,拇指徐徐地擦掉水漬,然後反手合上了淋浴房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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